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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这样念先母的散文

时间:2021-06-05 18:47:03 散文精选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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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这样念先母的散文

  近几年,每逢清明,我总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哀痛,为天国的父母双亲写点什么。今年当然也不例外。写点什么呢?检点前作,从洋洋洒洒的文字里,我骤然发现主要是对父亲的追忆。而母亲的行状,只占很小的片段,还没形成一篇相对完整的文章。这哪成呀?今儿我可得怀叨念叨念先母了。怎么念?就这样碎碎念吧。

我就这样念先母的散文

  念母亲,就要遵从母亲生前的意愿,不弄得那么悲悲戚戚的。她老病重时就再三叮嘱我这个唯一的儿子给她治丧时不要请那什么戏班子唱那些哭哭啼啼的劳什子,就连哀乐也不要放个不停,晚上一到十点,无论如何得关了。不要给她写什么祭文。非要回顾她老生平的话,也行,但不宜长,不求全,不整那些个大而无当褒奖过分的词儿,要写,得写快乐有趣的事儿。

  基于这么一定调,有好多次我打算写写娘老子的,都因哀愁记不起快乐事儿只好搁笔。今天之所以不惧自个儿内心的悲戚,坐到电脑前码起字来,还是拜“夜猪”所赐——昨晚在一位农友家中玩,无意中听到了栏里的猪叫,然后寻声去看那夜里不好好睡觉偏要叫主人给它喂食的猪是个啥样。

  从夜里的猪叫声想到自个儿的母亲,以此为触发点撰文怀念。这岂不是对先人大不敬,未免太太奇葩了吧?

  是有些奇葩。可奇葩的始作俑者并非笔者,而是笔者的母亲大人。不是看到夜里的猪,我还真差一点忘了老娘亲生前的口头禅“夜猪子”,是可以作为一个不违背她老意愿的撰文的切入点呢。

  把人称作猪,通常被视为一种辱骂;称作“夜猪”,除了蒙受辱骂之意,被称呼者恐怕还有闻所未闻近乎怪诞的感觉吧。然而,领受得多了,习惯了,我们这一家子还觉得有几分亲昵感呢。

  是的,母亲这一口头禅并不是不分场合不看对象的万金油,而是有针对性地应用。 换一句话说,不是所有人不是一般人所能领受得到的,只有至亲级别的平辈、晚辈才可享受她百叫不厌“夜猪”或“夜猪子”的殊荣。作为小学教师,对学生授课,对同事说话,她这口头禅从来不用,真不知冥冥中有什么招数让她控制得这么好。可一回到家,面对我爸,面对一双儿女——我和妹妹——囚禁了许久的“夜猪子”仿佛解禁了一般,从她一句句貌似数落或教诲的语句中破口而出,遍施雨露喷洒到丈夫、儿孙辈身上。久而久之,没有了“夜猪子”的语音伺候,我会觉得这个家庭怎么突然缺少了一种过日子的烟火味呢。

  “你这个夜猪子,生个煤炉子都生不燃,弄得一屋子烟,呛死人!瘟大人,瘟夜猪,走开,一边凉快去。”这是我妈对我爸的数落,当然还有肢体语言:把他推离炉灶。她自己则重新点燃劈柴,掌握火候放煤球,不一会儿,煤球一闪一闪地亮出淡蓝色火苗,妈妈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就此奏响。而顶着个“瘟大人”、“瘟夜猪”头衔的老爸不以为忤,也没去别的地方凉快,照例是端坐书桌前打开一本线装的《左传》或别的什么书,同他的古仁人一块儿热乎去了,不到饭菜香味往他鼻孔里钻,他是不会离开他那书中的千钟粟的。

  “下放,下放,你个蠢夜猪,你个臭夜猪,成天就只晓得叫嚷下放。满16岁,都要下放是不假,可犯得着这么着急吗?还至于自己从柜子里偷出户口交给学校往农场迁吗?只有两天就要动身了?这么快?!夜猪子,多吃点肉。这两天把这一个月的肉票全吃了,到乡下还不晓得几十百把天没得肉吃呢,夜猪子。”这是妈妈对我的怨怼。那年下放,我这个唯一的子“夜猪”从她羽翼下走脱,让她用如此这般爱的絮语数落我时,眼角不时滚动着晶莹的泪珠。两天后,一连串的“夜猪”从她的口中蹦出来,趴在我身上,一直陪我走到轮船码头,直至汽笛一声,船离码头,掉头北去,推出万道涟漪……

  “又没给我练毛笔字?夜猪子,拿你哥哥前年写的字来糊弄你娘老子。我看你根本不配做夜猪子,一个暑假,只晓得玩耍,只晓得疯。一天临摹一张颜体字都坚持不了。做事有什么长性?以后有什么造化?只说你这个夜猪子命比你哥哥好,身边留一,没下放。可你不晓得珍惜。以后说不定恢复考大学,看你拿什么底子考?真不是个好夜猪。”这是对我妹妹,苦口婆心地劝导。妹妹这个小女夜猪后来也有所改变,但毕竟受那个时代影响,压根没打算认真读书,跟一伴同学玩疯了心野了,收不拢来了。高中毕业后随便进了个街道工厂,高考恢复时连名都没报一个。

  “小家伙又得奖状了,又是全年级第一?从学前班到如今三年级,就没当个老二,这小小夜猪呀。唉,成绩这么拔尖不好吧?你们做父母的,要多让他搞体育锻炼哦。身体最重要,小小夜猪要长足架子,长好骨骼,不锻炼哪行?你们两个夜猪子可不要只让他读死书。嗯,这个主意不错,这个暑假送他上少儿武术班摔打摔打。不错,夜猪子就是摔打出来的。不过,你这个做爸爸的,可得跟武术师傅多沟通,要教好功夫,又要保证小夜猪的安全哦。”这是对她孙子我儿子说的,也是对她儿子儿媳——我和老婆——说的,唠唠叨叨中透出对孙子的喜爱。

  母亲就是这么一个人,全家男女老少“夜猪”们的大事小情,都让她操碎了心。当然,也不是所有的操心都能如愿以偿,甚至可以说不如愿者十常八九。但不管怎么说, 我家一干“夜猪”都永远怀念她那音乐老师特有的动听的数落声。即便在她病逝十四年之后,每只“夜猪”的耳边,都常有这个声音萦绕着呢。

  怀念的当然不仅仅是这夜猪声声的数落,还有更多琐碎的肢体语言。不说其他家庭成员,单说我自己;不说我小时候怎样让她当夜猪子舔犊,就说我长大成人之后,还总是被她当孩子似地伺候着。除了亲昵地一成不变地叫我夜猪,还要给我添饭,布菜,睡觉时给我掖紧被子角。甚至,当我和妻婚后住到城市的另一端,她还要做好我们爱吃的好菜,走上七八里路(她不能坐车,一坐就昏眩得厉害)给我们送来。口口声声你们两个夜猪子还没学会做一手好菜,我能送一回是一回吧。弄得我们只好每天下班后去妈妈家吃饭。

  这一切,好像不经她的手侍弄一番,我这个夜猪就不成其为正宗夜猪似的。而她这个唯一没得到过“夜猪”称谓的人,则竭力摆脱“夜猪”们对她的关爱孝敬之举。有一个细节很能说明问题:一大家子围坐一桌吃大餐时,她往往不上桌,呆在一旁扒拉几粒干饭,很少吃菜。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欲以老妈之道伺老妈之食,可老妈总是竭力把饭碗挪向一边,念一声“夜猪子”,然后走开,躲避我那舀菜的大勺。无可奈何之下儿子继续吃饭,吃着吃着,冷不防又遭遇妈妈的“偷袭”——一大瓢菜转眼间就被她老从侧面、背面以及各种你意想不到的角度浇到了你的碗里。当然,对其他“夜猪子”,她那偷袭的大汤勺也同样是屡屡得逞。不看到大家伙儿吃个酣畅淋漓,捂着肚子叫撑坏了的话,她老的勺子是不会停止在众“夜猪”碗盏间穿梭的……

  母亲就是这样牢牢把着餐桌掌勺权,把包括猪肉在内的“好菜”往家庭成员饭碗里送个不休,而自己总是象征性地用筷子尖尖夹一点点,浅尝辄止,然后一个劲地把我们回敬到她碗里的“好菜”完璧归赵。还一个劲地佯怒道:“夜猪子,真是些夜猪子!我都吃腻了,你们莫管我,吃自己的猪食去。”

  她老很少开玩笑,也不玩什么幽默,可总是有意无意间把猪肉叫做“猪食”。那时候猪肉基本成了寻常百姓家餐桌上的不可或缺的点缀。记得我儿子她孙子还只有6岁的时候,我曾同她讨论一个俗语,我说你那小小夜猪孙子总是执着地问我一个问题,我总是卡壳:“为什么人们总爱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吗’?”

  因为,以他6岁的.人生经历,猪肉吃了不少,可猪走路从未观赏过。

  “答案好简单吖,夜猪子。你不会同他说吗,现在生活条件好了,猪多了,都圈养了,肉有得吃了,街上伢子肉是吃腻了,可就是看不到活猪影子,当然更看不到猪走路喽。不比以前啦,那些喂猪的,放猪的,夜猪子一样地劳作,成天看着猪走,赶着猪走,却就是穷得吃不到猪肉哦。”

  我总认为有些惯用俗语叫顺口了没啥,可要是考究起来却满不是那么回事儿,至少是因时过境迁,理解主体发生些许质的变化,便使那俗语的引申义比喻义变得有些莫名其妙了。

  我把老人如此经典的解释转告给儿子。儿子小脑袋晃了晃,眼珠子眨了眨,然后郑重其事的宣布:今年过年后,我要同你们一起去八字哨,看看文伯伯家的猪怎样走路的。

  这愿望很快就实现了。文三哥家的猪一出现孩儿眼中,就是一个惊艳亮相:白白净净的身躯,由四条同样白净的短腿支撑着,在后门那块草坪上优哉游哉地散着步,叫小家伙羡慕得不得了,连呼“乖猪,乖猪!奶奶干嘛叫夜猪子?”,还不由自主俯下身子,手足并用学着小猪迈方步呢。

  九十年代初,我家附近冒出了一个生猪屠宰场。万籁俱寂的夜晚,常有哇哇乱叫的杀猪声传来,刚开始那几天,那声音一如凄厉的鬼哭狼嚎叫人不寒而栗。不过,听神经一旦备受熏陶,没几天就处之淡然了。有一次,我听那此起彼伏的高分贝啸叫,宛如听一曲英勇就义的曲子一样。觉得为猪一世,能得以如此痛快了结,也算是猪尽其用不愧猪生了。尽管老娘亲没同我们住一块,可那段日子,我记得“夜猪子”在老娘亲嘴里出现的频率更高了,不知是心灵感应还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夜猪子的来历?我想这可是追寻妈妈这口头禅来历的好时机了,于是便对她绘声绘色描述了屠宰场夜晚的猪叫声,然后顺势发问道。

  妈妈摇摇头,沉默良久,终于还是说出了“夜猪”的来历。原来“夜猪”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作为一虚实结合的图腾似的圣物,在她人生历程中具有非比寻常的指示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她的人生轨迹。

  那是抗战期间吧,妈妈正是豆蔻年华,初中毕业了,踌躇满志,想报考中师,将来也好有个出身。可家里不是很想送,更重要的是缺乏自信,考不上,可太没面子了。在决定是否报名的前一天晚上,妈妈做了个梦,梦见窗外月明星稀,如水的月光泼洒在地上,投下斑斑树影。忽然树影中叠印着一只猪的黑影。定睛一看,赫然一只黑猪子,沿着树影的根部走到树梢,而树梢(影子)恰巧搭在窗台上。眼看黑猪要拱开窗户窜进来了。妈妈脱口而出“夜猪,夜猪,夜猪子!”,就这样把自己从睡梦中叫醒来了,连同一身的冷汗。

  外公一解梦,好兆头,乖乖女,去报考吧。夜猪助力啊,神授天意呀。

  妈妈就这样由一头夜猪开路,一步一个脚印地进入了小学教师队伍。

  有天晚上,第一轮血腥的屠宰把声声凄切韵韵淋漓的一连串猪叫传送过后,我不禁涌起为夜猪即席赋诗的冲动。当时自认为有郭沫若抓住灵感,刷刷刷写起诗来,其急切之状,好几次把铅笔写断的态势。当时似乎连自己也给感动了,可惜没留底稿,凭自己粗浅的记忆,还记得其中几句,不妨用做本文结尾吧:

  夜夜闻猪叫,

  哀思袭心头。

  一句口头禅,

  老妈唱不休。

  舐犊千古意,

  春晖岂可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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